德国与森林有着难分难舍的关系。德国三分之一的国土面积为森林所覆盖，无论你是徒步、驾车、乘坐火车或飞机，目光所及均是黛绿盈眸，这里的森林茂密蓊郁，绿得浓淡婉转、如诗如画。赵鑫珊先生从德意志民族的气质中也觉察出一种大森林的气势：稳重、深沉、内敛和肃穆。泰勒说，德国人有空前的自由，又有过空前的专制，却未曾有过温和、中庸，这就很像森林，而不像平畴浅草、春光柳岸，有冲天乔木忧郁问天，也有荆棘刺藤遍地蔓延，有神性，也有魔性，都是极端化的存在，可以敬之仰之，恨之斩之，却很难找到一个庸俗无聊的巨大平台。 

    在德国分布甚广的森林中，最具代表性的要数巴登-符腾堡州（简称：巴符州）的黑森林。黑森林的名称如同这片地区本身一样充满传奇色彩，难怪余光中先生也叹曰：黑森林的名气大得吓人，真令人骇怪，那一带不知该怎样地暗无天日，出没龙妖。一个“黑”字将这片森林的密不透风、遮天蔽日的气势渲染得淋漓尽致。事实上，黑森林地区漫山遍野长满了冷杉树，枝挺叶绿，浓荫匝地。从远处望去，树木蔚然成林而漫山，密匝成从而横野，茂盛勃发呈现出幽深浓黛之色，因而被称为Schwarzwald(黑森林)。

    然而黑森林究竟起始于哪里又终止于何处？仅从地理意义上来说，这片茂密的大森林位于德国西南部巴登-符腾堡州境内，东西宽60公里、南北纵横200公里的起伏群山之间。通常分为南北中三个部分。北部黑森林从巴登-巴登（Baden-Baden）到弗洛伊登施塔特（Freudenstadt），沿500号公路两侧密布着大片的松树和杉树林，其间点缀着几片小型湖泊。中部黑森林从弗洛伊登施塔特到弗莱堡，这里是黑森林名产咕咕钟的主要产地，同时也汇及了德国南部传统的木质农舍风格建筑。南部黑森林从弗莱堡延伸至瑞士边境，林间的山坡辟出大片草地牧场。

    然而黑森林早已远超过地理概念，成为铭刻于每一位德国人心中的文化符号。从这片葱郁鬖髿、不壅不激的黛绿中诞生了极富特色的阿雷曼式狂欢文化，格林兄弟在这里发掘出《白雪公主》、《灰姑娘》等传世童话名篇，海德堡浪漫派从中体会到蕴藏着永恒力量的林中寂静，荷尔德林在这片森林与当地居民身上看到了“诗意的栖居”，海德格尔则领悟到自然哲学、存在于时间的奥秘……这片蓊郁幽深的森林承载了日耳曼人民太多神秘瑰丽的想象、深刻沉郁的哲思和浪漫细腻的诗情。深不见底的森林浩瀚深邃，蕴藏着太多未知与神秘，未知产生疑问、疑问催发想象与思考，这一模式几乎和人类童年时代的思维发轫轨迹相仿。关于黑森林的传说太多太多。遮天蔽日的森林深处究竟隐藏了多少神话、图画与诗？身着传统服饰少女那红彤彤的帽球下掩隐着怎样迷人的笑靥？咕咕钟柔和悦目的木质光泽、亘古不变的叫声和冷杉球果的摆动中到底蕴含着哪些神秘的启示？要寻找这些问题的答案，就得亲自踏入黑森林深处，一探究竟。

    黑森林位于欧洲的腹地，有四通八达的高速公路、铁路和航空与之相连，从德国各地或者周边国家来此都非常方便。黑森林俯仰皆景，当地政府对其进行整体规划和开发，凸显地区自然资源优势。这里不仅建有高质量的山区公路，还根据不同区域自然人文风光特点设计出多条特色主题旅游线路。

    某个清霁的夏日，我和友人驱车从斯图加特出发，经高速公路A81和联邦公路B462前往位于黑森林中心地带，沿途森林茂密、深邃神奇，溪流清澈、鸟语花香，但有河谷坡地，散落着红顶白墙的大小村镇，不到两个小时便驶入其中一座名叫特里贝格（Triberg）的古雅小镇。镇上密布着幢幢白墙黑筋的桁架结构小屋，我们在黑森林逗留几日，就借宿在这些木屋中的一座民居旅舍内。旅舍房前屋后种满了鲜花，阳台和窗栏上也遍植着五彩斑斓的天竺葵，映衬着白墙、蓝天与密林，格外鲜妍。室内满是木雕墙裙，横梁和墙壁上还装饰着充满山林野趣的鹿角和兽皮，别具特色。旅店的主人是一位勤劳质朴的施瓦本大婶，她的丈夫在当地一家钟表厂工作，家庭旅舍的日常事务全靠她自己和大女儿经营打点。

    我们这几天整日漫步林间、在湖里泛舟游泳、品尝当地的美食佳酿，当了一回地道的山居闲客。上午吃过早饭便夹一块毛毯进入对面的山林，穿过金雀花、冷杉、山毛榉、黑莓灌木丛，找一片平整的草地，把毯子随便往地上一铺，躺在上面，看树顶的枝叶揉碎了阳光的金，洒在林间绿地和我身上，微风吹来，光影便展开一场短暂的追逐游戏，树叶沙沙的响、松鼠跐溜一下窜出一段距离，停下来四周观望一下，偶尔和人对视几秒，又唰地攀冲折转，入到密林最深处。

    云雀也间或从桃金娘从中扑腾飞出，留几声婉转的清啼便冲上云霄。还有子规，那低沉而温暖的声音具有极强的穿透力和辨识性，能穿越时间和空间被铭刻在记忆最深处。如同黑塞在堤挈诺的森林里听到它的叫声便立刻回想起童年时在黑森林和莱茵河谷所听到的子规歌声，“那啼声似乎亘古不变，一如青绿的嫩叶，一如太阳与森林。”林中的空气清朗愉悦，没有一点尘滓，一派明爽的天真。我的手边没有一本书、一支笔，忘掉荷尔德林、歌德、黑塞吧，这样的风景本身就是诗。正如徐志摩所言：什么伟大的、深沉的、鼓舞的、清明的、优美的思想的根源不是可以在风籁中、云彩里、山势与地形的起伏里、花草的颜色与香息里寻得？这种让时间静止的自然之美有一种黑洞般的摄人心魄的力量，仿佛自己也被融化其中，成为天地恒昌中的一分子。

    我们在林中一直待到日薄西山才缓缓起身返回。沿途耳畔依稀传来鸟儿归巢的啁啾、刺猬野兔从草丛花簇中窸窣而过，水滴声，花瓣飘落，在这宁寂的傍晚，大自然的表演者献上如此层次丰富的音韵。回程的小路上偶尔会遇见跑步的年轻人，匆匆擦肩而过时不忘投以善意的微笑，遛狗的老人悠闲踱步林间，目光对视时优雅地致以问候。四周青黛山色变得更加幽深，斜阳余晖里，林梢草尖染上胭脂的颜色，灿烂的金橙色的光芒逐渐散满天际，仿佛天使金色的羽翼掠过山间。等我站在旅店木屋的门前，返身回望，最后一点金色的光线恰好倏忽缩回山坳，大地沉入黑暗。

    推开雕花木门，客厅里烛光闪烁，跃动着温暖的黄色光芒。勤劳热情的女主人早已为我们准备好一顿丰盛的晚宴。野猪鹿肉等山珍野味美味自不必提，令人惊艳的是黑森林的火腿，与名闻天下的西班牙Jabugo火腿和意大利的帕尔玛火腿相比，风格独具、毫不逊色。这里的火腿制作要花费数月的时间，精选的猪腿肉抹上浓盐之外还要加入大蒜、胡椒、香草、杜松子酒等数十种香料共同腌制，然后将其置于新鲜的冷杉木上，放入特殊的火炕内用杉木屑烟火进行熏制，因此具有一种独特的森林气息。这种肥瘦相间的火腿被切成极薄、透明的片，波浪般堆叠起来，色泽如清晨盛开的第一朵玫瑰，入口绵软而不失弹性，鲜美无比并带有迷人松香味，无论是单独品尝或是搭配黑面包、芦笋或者鲜鲑鱼食用都是难得的美味。难怪见多识广的张爱玲也会对这种深红色的“黑树林火腿”余韵悠长的鲜香念念不忘。

    黑森林另一个特色美食自然是大名鼎鼎的黑森林蛋糕了。其名称的来源众说纷纭，有人认为蛋糕上洒满黑褐色的巧克力末会让人联想起郁郁葱葱的黑森林群杉，也有人将蛋糕黑白红的基本色调与黑裙白衫红球帽的传统服装建立起联系。不论如何，黑森林作为这种蛋糕原产地的地位是不可动摇的，因为它的独特之处在于必须使用黑森林特产的黑樱桃和樱桃烧酒。厚厚的巧克力蛋糕底被横切成三片，最下层还要垫上松脆的饼干底，每层都要淋上浓烈醇香的樱桃烧酒，蛋糕间铺上一层饱满的黑樱桃、再涂上鲜奶油，最后在整个蛋糕表面也抹上奶油并点缀以新鲜樱桃和巧克力碎末。丰厚浓郁的奶油源自阿尔卑斯山脚天然牧场所产的高品质牛奶，通过不断的搅动而产生蓬松的质感，空气也变成不可或缺的原材料之一，完美打发的奶油是实而不滞，松而不散，仿佛云朵一般，每一口滑腻轻柔像是真实得无以复加的梦境。整个蛋糕融合了蛋糕的绵软、奶油的香滑、樱桃的酸甜、巧克力的微苦以及的樱桃烧酒浓烈醇香，层次异常丰富。

    在黑森林地区，饭后除了甜点之外通常还会来一小杯水果烧酒为丰盛的大餐画上圆满的句点。黑森林西部是盛产水果的地方，和缓起伏的山坡上长满了樱桃、梨杏和梅李等果树，春日繁花似锦，夏末秋初便硕果累累。除了食用新鲜的水果和制作果酱之外，据说当地居民家家都会酿造水果烧酒，早在17世纪，黑森林地区的农民就已经开启酿制水果烧酒的历史。

    德国有14000多家烧酒酿造工场，其中一半位于南部巴登地区，当地特产的水果烈酒，特别是用野生山李子酿造的“野刺李酒（Zibärtle）”品质极高，其它地区的产品只能望其项背。饭后来上一小杯水果烈酒据说可以促进消化，对肠胃大有裨益。如果说红葡萄酒是位身着丝绒长裙、风情万种的妩媚妇人，水果烧酒仿佛是一位充满刺激的青春辣妹，初闻时弥漫着甜蜜果香，令人急于入口，等到一吻芳泽时却像被小蛇咬了一口，触电般的刺激感传遍全身，脸红心跳许久，待回过神来，对方正在无辜地眨着长睫毛望着你：“怎么了？”随即转身巧笑远去，只留下朦胧倩影和馥郁的芳香让人细细回味，而饮者已然彻底地醉了……

    黑森林值得称颂的不仅有绝美的自然风光、可口的美食佳酿，传统的手工业例如木雕、玻璃吹制、管风琴制造、制革业等也都长盛不衰，这些并不只是为了迎合旅游业而开展的民俗表演，而是当地居民最真实的生活方式。其中著名的还是钟表制造业，源远流长、经久不衰。17世纪末，一位玻璃商从波西米亚商人手中买回一座木钟，带回黑森林，这件新奇物品引起当地人的好奇围观，心灵手巧的黑森林手工艺人很快从这只木钟中参透了钟表制作的奥秘，开始成立家庭作坊进行钟表制造，从而开启当地钟表制造业的历史。他们还将钟表制造与当地传统的木雕工艺相结合，创作出许多雕刻艺术与钟表工艺相结合的艺术精品。黑森林的特里贝格19世纪初便成为钟表产业的中心，如今这里还有钟表博物馆和世界最大的咕咕钟成为这一段辉煌历史的生动见证。

    黑森林人不断开发出新产品，其中咕咕钟（Kuckucksuhr）是当地钟表工人最富创造力的杰作之一。这种精雕细琢的手工艺品每一件都是不可多得的艺术珍品：咕咕钟以黑森林的特色斜顶木屋为钟盘，周围密密匝匝地装点着枝叶、花朵、麋鹿、猎户、鸟雀等森林主题的雕饰品，最下方还挂着冷杉球果造型的钟摆垂饰。每当整点或半点时分，小木屋的窗户迅速弹开，灵巧的小布鸟从中跃出，在音乐的背景里用清脆的鸟鸣声报告新的时刻已然来临，与此同时，屋门一侧的水车磨坊开始转动，房前屋后的伐木工开始挥动斧头辛勤劳作，屋门口一群群穿着传统民族服装的木偶则载歌载舞地欢庆丰收。报时完毕，布谷鸟霎时退回窗内，窗户自动合上，木偶们也停下手中的活计和舞步。每过半个钟头，便用如此隆重的声音和图景地向世界宣告一段光阴的逝去、迎接生命又一全新时刻的到来。

    海德格尔正是在这“布谷、布谷”的报时声中，静观“群山无言的庄重，岩石源始的坚硬，杉树缓慢精心地生长，花朵怒放的草地绚丽又朴素的光彩，聆听漫长的秋夜里山溪的奔涌，体会积雪的平坡肃穆的单一”，从而领悟到存在与时间的奥秘，他让自己的思想“扎根于这里的人民几百年来未曾变化的生活的那种不可替代的大地的根基”，体会到荷尔德林对黑森林地区山民的辛勤劳作同时又亲近自然的生存状态的赞美：“人，虽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这是一种人与自然在物质上和精神上的双重统一，是辛勤劳作，融入自然、享受生活的充实自足状态。他们在这片郁郁葱葱的大森林中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园。而我们这些现代人整天蜷缩在钢筋混凝土制成的鸽子笼里，走在人群比肩接踵的柏油马路上，呼吸着被污染的浑浊空气，忍受着机器的嘈杂轰鸣和无处不在的各种辐射，更加迫切地需要一种全然不同的身体与心灵体验。我想这种体验本身就是我们在黑森林中所要寻找的答案。